食物的记忆·清炒茄子
有没有一种食物会勾起你特定的回忆?本来是尘封在记忆深处、你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事情,结果在某时某刻,吃到它的味道,突然回忆扑面涌来。原来任何那些微不足道而又独一无二的细枝末节就这样妥帖地保存在回忆里,静默温存地等你想起。食物是回忆的载体。
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夏天的标志,可能是西瓜最甜的一块瓤,可能是一大盘撒了绵白糖的西红柿,也可能是满头大汗回家拉开的一罐冰镇可乐……但对于我来说,夏天永远是与茄子的味道相伴而来的。一吃到茄子我便会想起夏天、想起一对老人。
非常小的时候,大约六七岁的一个暑假,爸爸妈妈把我寄养在表姐家。姐姐比我大了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工作最忙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时间带我。她没有法子,只能把我带到她上班的厂子边上去,找了远方亲戚管我的饭,等自己下了班再把我捎回家。
那是一对老夫妻,六七十岁。他们没有孩子,住得是自己用石头搭起来的小屋子,在一大片稻田旁边,孤零零的一间。小屋子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用矮矮的枯枝挡成篱笆墙,里面有一个丝瓜架,下面种着一些菜蔬。我站在丝瓜架下面,正午热辣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掉在我脸上。当时玩得野,皮糙肉厚,晒得不知道疼。姐姐说:“叫阿公阿婆。”我便叫了。阿公阿婆颤颤地用手给我挡住阳光,连声说:“哎、哎,乖,乖仔……恰过饭卟?”是问我吃过饭了吗。我摇摇头,阿公把我领进屋子去。室内很小很暗,灶在角落里,没有桌子,一个装米饭的黄色搪瓷盆和一盘子菜就摆在灶台上。阿婆拿了一个碗,仔细用井水洗了好几遍,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乖仔,莫有什么好菜诶,就只有炒茄。”
当时我也是饿极了,捧过碗,夹了一大筷子茄子,和白饭拌在一起,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了一口,不禁愣了一下。太好吃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炒茄子。我又猛地扒了几口,一种滋味在口中迸开:下了蒜和青椒炒的茄子,软、烂、糯,吸满了咸辣的汤汁,嫩得仿佛含在嘴里就能化开一样;青椒还保持着一定的脆爽,辣椒籽没有去掉,辣得很过瘾。菜已经冷掉了,但也许是茄子吃油吃酱,放一段时间味道更浓郁了。趁着米饭还有一点点温度,将茄子汤浇在饭上,大口大口地吃。吃完了饭,辣得直吸气,到井边打一碗甘甜冰凉的井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无比满足。阿公阿婆没想到我这么不挑食,显得很开心,问我是不是很喜欢吃茄子。我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大声说:“是!”从此以后,阿公阿婆中午总是烧好了饭等我来吃,只有两个菜,总有一个是炒茄子。天气更热一点的时候,我索性就拿井水泡饭,就着又辣又咸的茄子哗哗哗地吃三碗饭,然后心满意足地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午睡去了。迷迷糊糊看见阿公阿婆在灶台边就着那些剩菜草草地吃自己的午饭。
暑假飞快地过去了,我记得那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我在阿公阿婆家吃的最后一顿饭。那天姐姐提前带我过去道别。阿公阿婆有点耳背,没有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我站在门口,看见阿婆费劲弯着身子按在灶台上一下一下地切菜;阿公穿着一件破破的背心,在暑热的天气里佝偻地弯在灶下面烧火,炉火红彤彤地照在他脸上,照在皱纹和汗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哇地哭出声——当时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心酸。姐姐连忙捂住我的嘴:“莫发哭,你哭了阿公阿婆也要哭的。”阿公阿婆看见我们,两人抬起头来,局促地擦擦手,连声说:“乖仔莫哭……炒了你喜欢的茄子……”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哭着吃完了那顿饭,吃完了我最喜欢的炒茄子。
太小的时候并不懂得离愁,只觉得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茄子了。后来回过劲儿来,意识到再也见不到阿公阿婆了。我离开家乡的几年后,阿公阿婆去世了。他们没有孩子,村里人把他们一起葬在山上的墓堆里。现在应该已是青草离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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