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食不语开张很是低调，除了附近的街坊，只有客栈的老板来参加入火仪式。至于游客，很少会注意得到这里多了一家小店，而且招牌还不是那么显眼，只挂着一串风铃在瓦墙间叮当作响。 对了，还没有说过客栈老板的名字，他叫姜戈，我们喊他老姜，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喝茶，被他视若珍宝的那只搪瓷茶缸都已经有些年头了。 食不语开张后，老姜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他经常扔着客栈不管，在食不语一坐就是半天。 “老姜，你不看客栈，跑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公子每次见到他总是要问这么一句。 一开始他还解释：“看看，就来看看。”来的次数多了，索性耍起无赖：“来看你呀。” 公子开始还送上一记白眼，后来干脆不理睬，继续专注地插花。 “王爷，你们开张都小半个月了，怎么也没见到有人来讲故事啊？”老姜见公子不理会他，便找我聊了起来。 “也许是时候没到吧？”我看着门口平静地回答，心里却还是有一丝不甘。 如老姜所说，食不语开店已经半个月了，但是只有过路的旅人吃饭，却没有留下一个故事。 “我有预感，今天会有人来。”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捧百合摆在桌上，白色的花瓣里藏着嫩黄，娇嫩无比，和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 我看向屋外，风轻云淡，确实是一个好日子。 店里无客，我专心擦拭着桌椅，老姜啜饮着缸里的茶难得问了一个正经的问题：“公子，你说有没有一种东西，你明知道不能吃，却还想吃？” 公子早已习惯他这种不着调的思维，头也不回就回答说：“河豚。”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种有毒忌口的，是特别正儿八经的那种。比如你海鲜过敏，却喜欢龙虾；生来体寒却钟爱大闸蟹；单身却喜欢吃巧克力……” “我美，百无禁忌！”老姜话没说完就被公子打断，偏偏他还无力反驳，只能在背后冲她猛发白眼以示不屑。 我见状只能苦笑，这对活宝，也是没谁了。 擦完桌椅，公子仍在摆弄她的百合，老姜也看不见身影，大概是回客栈算账了。我坐在柜台后翻看最新的《料理之魂》，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突然，一阵风铃声入耳，我惊讶地抬头，却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后生，这里是不是可以做吃的呀？” 过了几秒，才走进来一位看起来已过古稀的老先生，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兜，脚下是一双千层底布鞋。 只是简单几眼，却可以看得出那身衣服浆洗过多遍，有些地方都已褪色，但是熨烫的很是笔挺；布兜是附近超市购物的赠品，想来他应该是刚买菜归来；倒是那双布鞋像是从未穿过，鞋帮还是一片洁白。 想来老先生家里应该不算殷实，不过女主人一定很勤劳。

“老先生，欢迎来到食不语，我是这里的厨子，您老想吃点什么？小店没有菜谱，但是如果店里有材料，您点的我都可以试着做做。”老先生走的慢，所以我说的也慢。 不过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把布兜小心的放在桌上，没有碰到中间的百合。然后坐下来调整了几下椅子，这才开口，依旧是一口浓重的北方方言味儿：“后生，你能做糖炒栗子不？” 我心里一下子犯了嘀咕，虽然这个时节栗子正好上市，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能碰到卖糖炒栗子的小摊，风一吹糖香袭人，我和公子出门的时候也忍不住买上一捧，一路走一路吃，哔啵哔啵好不痛快。但是明明街头就有得卖，为什么这位老先生还要费劲来店里点一份？ 不过思绪如飞，想了这么多也不过只是刹那，我回过神就连忙接话：“您都点了，哪能不做！我给您倒杯水，这就去做。” 我倒好水，杯子刚放在老人面前，胳膊就被他一把抓住。下意识向回收臂，结果却像是被钳子抓住一样纹丝不动。 “老先生，您这是？”我看着老人，脸上有几分不解。 老人看了我一眼，缓缓松手：“慢着，后生，这些个东西给你！”说着把那个布口袋推了过来，示意我打开。 袋子是常见的那种青花布袋，用一根绳子扎着口，只需用力一拉，绳扣就可以解开，里面是一黑一白两个塑料袋，提出来一看，白袋里装着一包板栗，个个浑圆饱满，色泽鲜亮，一看就是上品邢台栗。黑袋里装着两斤颗粒状物体，看不出什么东西。 全部拿出，余光瞥到下面还有一个盒子，盒面上隐约可见“胰岛素冷藏包”的字样。 “后生啊，这里一包是栗子，一包是盐，我怕你这边没东西，就自带原料，麻烦你帮老头子炒一下。”老人的话有种不忍拒绝的孤寂感。 我刚准备接过口袋，却突然想到刚刚盒面上的信息，“胰岛素”三个字充满我的大脑，忍不住心跳加快脱口而出：“大爷，外源性胰岛素主要用来治疗糖尿病，您这病吃不了糖炒栗子啊！” 说完，我便站在旁边看着老先生，任凭他如何要求也没有半分动作。 “你这后生，叫你做你就做，吃死了老头子我不怪你！不就是糖尿病嘛，药我都带着来了，你要是今天不做，我就不走了。”老先生突然大发雷霆，把袋子一推气鼓鼓地皱起了眉毛。 好在这时候公子及时出现：“老先生，您别生气，您想吃糖炒栗子我们做就是了，不过您得答应我们，只能吃两颗，多的一颗都不能吃！” 大概是公子胡吃长得甜美，人又乖巧，几句话就哄得老先生开心，只管点头答应，也不反驳。 我只好默默叹口气，抓起袋子转身进了厨房，“老人家，那我们说好了，我给你您做，但是您只能吃两颗啊……” “话怎么这么多，聒噪，又不是不给你钱，快去！”老人显然没把我的话当回事，还没说完就对我吹胡子瞪眼，一转头又对公子胡吃笑脸相对。 这看脸的世界，让我有些许心碎，不过回到厨房，我还是那个专业的厨子。 糖炒栗子不算难，只是制作过程太过繁琐，工序和时长都很熬人，所以我很少自己做，但是流程一直不曾忘记。 做糖炒栗子要先准备板栗和粗盐，重量比大约1:1就好，好在老先生拿来的恰好是这个比例，倒是省去额外称量。 首先把板栗洗干净，用刀在硬壳处划开约5毫米深的十字刀口，然后冲洗一遍，放在水里浸泡10分钟左右，捞出沥干水分。 取一口铁锅，预热至锅中开始冒白烟，倒入粗盐，然后趁盐还没有升温，把处理好的板栗一起倒入锅内。之后就可以慢慢翻炒。 当然这里特别考验耐心，因为翻炒不匀就可能导致板栗受热不均，最后生熟不一，甚至还有可能炒焦。 翻炒几分钟就可以看到栗子已经炸开，表面沾满盐粒；这时候可以加快翻炒频率，让栗子表面的盐粒逐渐脱落，同时可以看到盐粒逐渐从白色变成棕色。 这时候可以均匀的撒入一勺白糖，给栗子增加甜香味。 刚撒入白糖的时候，盐会变得发黏，而且颜色迅速变黑，甚至可以闻得到焦糖的香味。这时候需要快速不停地翻炒避免焦糖粘锅，让锅铲从锅底舀起，如同地龙翻身拱出无数板栗。一直炒到盐粒不再黏连。便可以关火。 关火后要再盖锅闷五分钟，让板栗的香甜味更加浓郁，之后就可以出锅了。 刚出锅的栗子散发着焦香，热气直往鼻孔里钻，忍不住剥开一个尝试。“果然甜度适中，口感细腻，入口柔糯，仿佛刚出笼的糕点。”

板栗端上桌子的时候，公子和老先生相谈正欢，我忍不住出言打断：“老先生，这次炒的口味偏淡，您可以吃四个，千万别多啊！还有，趁热吃味道好。” “没事，死不了，死了倒也算解脱。你简直和我家老太婆一样，这不让我吃，那不让我吃，你说人活着不吃还有什么意思？”老先生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准备擦泪，却不小心掉落一张照片。 公子帮他拾起照片，拿在手里才发现是一张双人照，左面是这位老先生，右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想来就是刚才老人抱怨的对象。 “就该让婆婆管着您，不然您这种吃法对身体太不好了！”我只不过做顿料理的功夫，公子就几乎成了老先生的孙女，连语气变得嗔怒了几分。 “我也想啊，可是老太婆已经不在了……”老先生说到这里，握着照片的手不住的颤抖，泪水从眼里流淌出来，沿着皱纹横流，如一条江河，如一道波浪。 我站在一旁面露严肃，公子也低下了头。 “没事，没事，老头子习惯了，小姑娘你不要自责。”老先生把照片收回衣兜，擦干了眼泪。 “可惜啊，阴阳相隔，你也看不见我咯，我也只能看看照片！”老先生望着板栗一阵唏嘘，“不过你走就走，这几天又天天托梦让我吃糖炒栗子，是不是在那边无聊，要我去陪你啊！你说你，走得那么早，一个人还是不行吧……” 老先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板栗说话，可是我和公子却知道，他是真的在和亡妻交流。 “后生啊，你坐你坐。”老先生突然招手让我坐下，“你给我做了栗子，老头子和你说个故事。” 我依言坐在老人对面，专注地听老人讲述这段回忆。 “照片上是我的老伴，她大名叫韩秋菊，小名叫秋收，是不是特别喜庆？”老人笑着说完这句话，脸上满是幸福。 “媒人说她出生的时候，家里面菊花开得正好，然后大家都说这姑娘以后能和菊花一样美，干脆就叫秋菊好了。” “现在想起来，真的有些土，不过那时候姑娘的名字都差不多，不是春花就是冬梅，说不定在纺织车间喊一声秋菊，能出来四五个。” “我和她是媒人介绍的，全靠父母撮合，其实在一起的时候没多少感情。你说两个人一共就见过一次面，能有啥了解？” “她家在隔壁村，家里两个哥哥，她长得也俊俏，针线活又好，家里面收拾的干净，赶集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年轻人都争着去看她，听说没少有媒婆提亲。” “媒婆带人上门的时候，我家一屋子七八个人，她家来了四五个，十几个人在屋子里喝茶，她一进门我就直剌剌地盯着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当时就觉得，就是她了！” “结果她和我对了一眼，就低着头拉扯衣角，再不看我一眼。那时候我也年轻，不知道姑娘这样子是害羞，还以为她不喜欢我，反倒胀一肚子气。” “不过吃饭的时候，她有偷偷看我，但是我看她的时候，她又故意转过头不敢和我对视。” “我也没想到主动搭话，说了句大家吃好喝好，然后就猛喝水，只记得自己喝了八杯水，最后憋不住了，去了趟厕所，然后还去田里摸了个西瓜。再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两家人在谈彩礼了。” “那时候我家不穷，父亲是手艺人，我也跟着当小工，所以结婚场面不寒酸，雇了一班唢呐，八抬大轿把她娶过门的，整个村都来吃喜酒，全来敬酒说我娶了个好媳妇，我也不管，谁来敬酒都一口喝干，我是真高兴啊！”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醉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天上一片红一片紫，她盖着红盖头在我前面带着我在云里面飞呀飞，可是不管怎么飞，那盖头都不掉下来……”老先生说起这些，脸上竟是出现了一丝羞赧。 “刚结婚的时候，我和她不知道说什么话，我每天天亮就下地干活，她就在家里准备饭菜，喂鸡，然后给我送饭，才有简单的交流。” “你来了啊！” “你这不看见了么。” “今天做的什么好吃的啊？” “就知道吃，妈让你晚上早点回家，她做面条！” “好嘞！” “有时候我要是去远村干活，晚上不回家，她还给我烙干粮，帮我收拾衣服，然后一直送我到半路才回家。” “那时候我们才有了恋爱的感觉，会说些贴己话，说我小时候偷鸡蛋被我妈拿着笤帚满村追着打，说她第一次生火把自己熏的直流泪……” “后来有了孩子，慢慢又有了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有了斗嘴，有了责任，感觉日子就没那么平淡了。” 老人说了这些，终于剥开一个栗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那时候大家生活都不好，基本上只有过年才会做新衣服，但是我有一次去赶集，看到别人有穿中山装的，那帅气潇洒的样子，一下子就迷住我了，我看着那件中山装，就像是看见肉一样挪不开眼睛。” “后来回去之后，我就和她说自己看到的那件中山装，颜色多么好看，衣领多么笔挺，口袋多么大气。她一边听一边纳鞋底，最后实在受不了就怼了我一句：‘说这么多你又不买，啥用？’然后关了门就去另一间屋子睡觉。” “见她生气，我只好灰溜溜的闭嘴。其实她知道我喜欢，也知道我没想过买，就是图个嘴上过瘾。毕竟那年头吃饱肚子才重要，一件衣服也没有别的作用，花那么多钱不值当。” “不过那天之后，她总是很早起床，一个人大早就去挎着篮子去赶集直到散集才回来。问她去做什么，她也不说。我只当她是生我气，也没多问。” “谁知道，唉……” 老先生忽然叹一口气，用手摸着身上的衣服。“谁知道，她……她竟然给我带了一件中山装回来！” “啊？那婆婆是怎么做到的呀？”公子惊讶地看着老先生。 “她去集市上卖鞋！”老先生激动地说出这句话，眼睛竟是又红了一圈。 “她一大早起来，就去集市上卖鞋子，这十里八乡都知道她手艺好，所以生意也还不错。她就这样硬生生在集市上纳了一个月鞋，最后还把自己的一只镯子卖了，才换了几尺藏蓝料子，又央求了裁缝半天，这才给我做成了这件衣服。” “这件衣服她拿回来以后，我就一直舍不得穿，只有每年过生日，才穿一天，然后仔细的叠放好，就怕弄坏一点点，这是她的心血，我舍不得啊！” 老先生说得深情，公子早都眼中泛红，我也是鼻头一酸，本来以为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结果老先生喝了口水，还要继续。 “有段时间地里收成不好，大家都只能吃菜粥、地瓜充饥，结果她上山捡柴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棵栗子树，栗子熟落满地都没人发现，她就捡了整整一筐回来。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把栗子洗干净在火上烤炸开，调了一小碗糖水，烫手都不管，蘸一下就直接吃。虽然简单，却不亚于珍馐！” “后来条件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肚子，但是每年栗子成熟，她仍会去捡很多回来给我做糖炒栗子，我就和她一起围着火炉吃光，现在想来多么幸福！” “但是你说怪不怪，老头子一辈子没享过福，到老了还得了糖尿病！医生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儿女更是“孝顺”，天天给我开水烫白菜，白菜涮开水，荤腥油腻都要克制，更别说糖了。” “以前他们来看我都买一大包糖炒栗子，全家人一起边吃边看电视，现在只能是他们吃我看着，每次忍不住想偷偷吃一颗，就被责备：‘爸，你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嘛！还敢吃这带糖的，咋想的啊？！’ “我没办法，只好偷偷给老太婆使眼色，她也没办法，就帮我藏了一颗，等到孩子不注意的时候塞给我，让我去卧室吃。” “那真的是我记忆中吃过最好吃的糖炒栗子了，甜，香，糯……” “吃完我就进了医院！” 老人说到这里，桌上已经摆了四个栗子壳，可他依然继续取来剥壳，我内心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阻止。 “我醒来的时候，视线有些朦胧，只能看到头顶一个吊瓶滴答着药液，床边围坐着一群人，纷纷在数落她。” ‘妈，你也真是的！爸身体本来就不好，我们挡着都来不及，您还给他偷吃，这次要不是我们，可就……’ ‘是啊 ，要是爸有个三长两短，您怎么办啊！’ …… “听他们抱怨老太婆，我想开口辩解，想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想吃，和她无关。可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我努力地张开嘴，却只能看到呼吸器外壁上凝结的白色水雾，耳边传来微弱的一喘一喘的气息。” “我想，我大概是要走了吧？” …… “本来以为自己这个样子，阎王早该来带我走，结果一年一年又一年，我都活得好好的，反而是老太婆先我一步走了。” “我知道她是嫌跟着我受累，年轻的时候想吃啥啥没有，现在想吃啥啥不能吃。跟了我一辈子没享到福，万一我走了还得给我收拾破摊子，还不如一走了事。” 　　“所以她走那天，我买了三大包糖炒栗子，一枚一枚剥给她吃，一边剥一边和她说：‘老太婆啊，你在那边别着急啊，等你吃完这些糖炒栗子，我就下去陪你。’” “几年过去了，看来老太婆栗子吃完要喝孟婆汤了，不然也不会这几天每天都托梦说想和我一起吃糖炒栗子，估计我也是快到时间了！” 老先生说完这句话，手边已经积攒了七八枚栗子壳，这才摇了摇头：“算了，不吃咯，再吃下去，还没准备好就要见老太婆了！我也得回家收拾收拾，后生啊，剩下这些你给我打包，我带回去和老太婆一起吃。” 老先生拎着他的袋子走了，袋子里装着他的盐粒和我炒好的糖炒栗子，桌子上留下了一个盒子，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字样，冲着老人离去的方向微微鞠躬。他的背影一点都不伟岸，可是在我看来却无比的伟大。 “王爷，你鞠躬干嘛？还有桌子上是什么东西啊？”老姜从门口进来，看到我的动作，好奇地开口。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送一对璧人，希望他们以后幸福，对了，还有你上午问公子的问题，明明不能吃却很想吃的东西，我知道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是糖炒栗子。” 那么，今天的故事就这样吧，大家用餐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