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飨(一)·煮得春醪似蜜甜
一次聂华苓等人与沈从文聚会,见沈老不停吃糖,量极大,便问沈老为什么爱吃糖。沈老便以上面这句话应了。这故事的真伪不可辨,但短短十几个字却刻画出纯质的深情,极美。糖与甜,似乎是天然与情思相伴生的,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若把故事里的糖坊换成盐坊、酒坊、辣椒铺子,其中的纯情也不觉少了几分。
人有七情,食色性也,喜怒忧思悲恐惊俱可体现于五味之中。但或许是舌尖味蕾对“甜”最敏锐,又或是婴孩时期第一次尝到的味道是乳汁的“甘”,酸甜苦辣咸之中,人对甜味最有感情。
翻翻唐诗宋词便可知,写甜味的句子远多于写其他的滋味的句子。看见“甜浆酿酒”便已醺醺然,看见“酸甜红颗”不禁两颊生津,看见“酴醿未过,樱甜初熟,梅酸微试”更加恨不得扑进暮春的怀里,一尝鲜美。明人王汝章道:“种来仙李如瓶大,煮得春醪似蜜甜”,表达了古代劳动人民对甜味的最质朴的向往————恨不得寡淡的春水也能变成甘美的蜜汁。
仿佛每年南北地方的人都会因为各种不同的饮食习惯而有一阵争论,其中甜咸之争最为持久。南人嗜甜,甜豆花、蜜枣粽,甚至连肉里也少不了焦糖蜜汁的甘腴。因着我是在南方长大的,自然对这一抹甘畅滋味深有体会。甜入喉头,甘入骨血,以至于南人的讲话腔调、脾气秉性,无一不与这滋味有关。明代郭登有首诗写南方女子的脾气,极有趣,名叫《恨他》。只看题目或以为是女子摧枯拉朽、挫骨扬灰的绝情之作。诗却道:“口似砂糖膝似绵,喣喣惟是乞人怜。恨他不得长生术,只在人间过百年。”女子口中道“恨你”,却俯在膝上娇嗔,烟波盈盈,吴侬软语的甜蜜话儿似莺燕啾啼,岂非令人醉倒。
甜是情,甜也是喜。中国人合家欢聚热热闹闹的时候,总是少不了几道甜点。至少也得在桌上摆几碟子蜜饯,桃、杏、李、枣四样是常客。若是少了,那高兴滋味儿也便淡了几分。《红楼梦》中,元夕夜贾母问宝钗爱吃什么,宝钗乖觉,专门拣了贾母爱吃的甜烂食物点来。书中未曾细说是什么,想来该是些枣泥山药糕、桂花糖渍的新栗粉糕、糖腌的玫瑰膏子之类的。只看这几样吃食的名字,便觉得甘香软糯,一派精致的喜气,极符合元夕时大观园中富贵奢靡、烈火烹油般的欢畅爽快。
女孩子少有能拒绝甜的。哪怕是为了保持身材能挡住甜食的诱惑,水果也得挑最甜的买。这方面张爱玲小姐便大方的多。瘦惯了也不怕发胖,多次称自己的口味和贾母最像,爱吃“甜的烂的,是个最安分的肉食者”。她出身煌煌大族,于吃上极有讲究。童年时家道中落,连吃也变得拘谨起来,“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惆怅”。可见,人遭遇不幸的时候,连平日盘中的恩物也分外薄情寡义些。我因此不喜欢云片糕这样甜得浅薄的吃食。一片含入口里,半丝半缕的慰藉稍纵即逝,留下涩意,两颊泛出酸水,好没意思。
甜就要甜得厚,甜得润,甜得腻,甜得心甘情愿,吞下肚里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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