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食物·农家菜与米粉
上篇文章的标题用了“飨”字, 通“享”,“宴飨”便是指设宴飨客。这个字很有趣,拆开来看便是“乡食”——故乡的食物——大可以概括许多作家写食物的出发点,诸如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及陆文夫的《美食家》等等,无不是写其乡土的美食。故乡的食物是沉淀于舌尖味蕾上的本位,感知其他味道的基础,衡量其他味道的标准。
周作人先生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我的故乡也不只一个。生于赣东、长于浙东,这两个地方的食物味道截然不同,都极大影响了我的口味。
从出生到上小学,我便生活在赣东一个名叫“周家”的小村子里。它位于浙、闽、赣三省交界处,坐落于群山中,极小,因此格外保留了一份纯真质朴的乡土本色。前几年的夏天和爸爸妈妈开车回去探亲,傍晚下了高速,两岸连绵起伏的浓绿群山仿佛脊背上长了青苔的兽,近近逼来,夹出窄窄的山路;暮夏的天气,山中空气里有清湿的风,夹杂着不知哪户人家做饭烧柴的烟火气扑面吹来。城市里再也嗅不到这般情谊充沛的味道。
到了。正是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外婆和大姨一群人迎出来,院子里朱红色的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一大桌饭菜。一大盆辣椒炒肉,一大盆油汪汪黄澄澄的炖土鸡;蒸香肠,上面放了大量的豆豉和辣椒,香得鼻子都掉下来;大量的大蒜在猪油里爆香,炒茄子、炒空心菜;大酱烧的酿豆腐,内里的肉馅浸满暗褐色的酱汁;自家做的乌黑的梅干菜;煸得干脆爽口的金黄色猪大肠,旁边放着一小碗辣椒酱和酱油蘸水;腌菜梗炒肉片;野生的小鲫鱼在溪里现抓,煎得酥脆焦黄,再拿酒烧,盛在浅口瓷白盘子里,上面放大量的青蒜苗、红椒丝、姜;最后还有一大盆丝瓜汤,丝瓜是院子里自己种的,鲜甜得掉眉毛。地上放了几瓶在井水里浸凉过的啤酒。旁边凳子上的饭盆里,微黄松软的米饭盛得冒了尖。
桌上多山珍。江西人嗜辣爱咸,饭桌上也是红艳艳一片,很是诱人食欲。平日里大姨和外婆过得简朴,极少吃得这么丰盛。落了座,她们自己却不太吃,只一径地给我夹菜,劝我多吃,殷切地看着我问:“好恰卟?”这是江西方言问“好不好吃”的意思。那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隔了许多年回到周家,忽地觉得这样扎实丰盛的情意烫得接不住,眼泪一下逼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只得低着头扒饭。大姨看我不说话,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搓了搓,改用略笨拙生涩的普通话说:“也没有什么好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是不是太辣了……”
我眼眶里的泪登时啪嗒啪嗒得掉进碗里。桌上的人先是慌了手脚,后来舅舅大笑,拍拍我的背,说:“读高中的人了唷,还和小时候一样!莫发哭,丢人哦!”一桌人又哄然大笑起来,我也觉得窘极了。
便是午间再热,入了夜,山里还是清湿的寒气。大人们坐在院子里,抽烟谈笑,说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我和哥哥姐姐在一旁的竹床上躺着,寒气贴着床沁入肌肤,竟别有一种酣畅。我们抬头看漫天的星星,无序地铺排于蓝紫色的天上,明灭不定;极淡薄的云飞动着,展开来,又消失,至于缥缈无踪。
姐姐递来一块茄子干,这是我们那的特产。扎实、富有嚼劲、咸辣,又便宜,是解馋的好东西。一个不注意,我被上面的辣椒籽呛住,辣得眼泪鼻涕直流。姐姐马上把我带到井边,吊起一桶井水让让我掬在手里喝下去。辣死了,我索性蹲下把头凑在桶边咕咚咕咚喝了半桶。井水到底是比城里的水好,甘甜清冽,很解辣。
江西产米粉,不比湖南广西海南的差,只是不够出名。小时候有一种“水粉”,小贩挑着担子沿着村子走街串巷卖:一头是浸在冰凉井水里的雪白柔韧的米粉(顾名“水粉”),另一头是盐、红辣椒、酱油、醋、蒜末、青蒜叶等调料。要买须得自己拿个碗,小贩高高地挑起米粉进碗里,放调料,拌一拌,配菜也没有。但米粉顺滑冰凉,酸辣可口,既过了嘴瘾又填饱了肚子,是夏天穷人的恩物。
我问姐姐,那个卖粉的老头还在么?姐姐说,老了,前几年就死了。你想吃粉啊,明天赶集我带你去镇上吃猪肠粉。我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难过,但想到明天可以吃到猪肠粉,又高兴起来。少年时候的情绪总是来去得这般飞快啊。(未完。)
厨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