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记忆·肉松面包与疯女人
小时候对洋食物总有别样的情愫。红烧大排总是不及生日时吃的一星半角的樱桃奶油蛋糕让人雀跃;就着葱油面看动画片没有边吃红豆铜锣烧边看哆啦A梦来得高兴;清早吃了肉包子榨菜白稀粥,早读的时候总担心自己会打大葱味的嗝儿,艳羡早餐能吃到太阳蛋煎培根吐司的同桌……
仿佛是梦想成真,小学三年级,妈妈真的开了个西饼屋。她有一手烘焙裱花的好本事,把小小的店里拾掇得干净整洁。店铺里间是烘焙室,外间有大大的明亮的柜台,摆着各色精致的蛋糕面包。清晨,在阁楼上,闻到柔软甜蜜蓬松的香气醒来,身体轻得好像漂浮在空中。一生中恐怕不会再有那么毫不费力的平静而愉悦的时刻了。
每天下午,妈妈会烤制新鲜的肉松面包。烤箱预热好,把白白胖胖的面包小心翼翼地从发酵箱挪到刷好一层薄薄的油的烤盘上,一炉两大盘,中间刷一次金黄的蛋液,等待三十分钟,香喷喷的面包就出炉了。等烫手的面包稍凉,戴好手套,打开清甜馥郁的大罐橘子果酱,轻轻地抹一层在其正反面,然后撒上厚厚的肉松。橘子果酱并不太甜,口味清爽,既能帮助粘住肉松,又能平衡甜咸口感,让肉松面包的回味更加复杂扎实。咬下去,因为刷了蛋液,表皮格外酥脆,满满一口肉松和喷香柔软的面包填满饥肠辘辘,回味后还有一丝甜味儿。
十几年过去了,这流程依然烂熟于我心。这种食物与记忆里的片段相连,于我有特殊的悲悯意味。
一天下午,我正在帮妈妈涂果酱,忽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夹杂着尖锐刺耳的叫骂。我以为自己店的外面出了什么事,连忙放下活计跑出去看。却是隔壁店铺有人来闹事。我爱管闲事,便仗着自己又瘦又小,钻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到了吵闹声的中心: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孩面对面站着,像是对峙似的,两人一动不动。女人胖胖的,四十多岁的样子,争吵过后脸色潮红,激动而无意义地重复:“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吗……”女孩很不耐烦,但一言不发。我认识这个女孩,是隔壁奶茶店的员工。过了几分钟,女人突然上来抓住女孩的衣领,尖利地叫道:“你跟我走啊,不要待在这里啊,跟我走啊!”众人之中没人上来劝解,纷纷看热闹似的讨论,以为是桃色事件。
这时,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从人群外挤了进来,不由分手地劈手打向女人:“你闹什么闹?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到女儿的店里来闹?离婚了你知不知道?”那女人起初被打懵了,反应过来,凄厉地嘶吼着,和男人扭打在一起。女人哪里打得过男人,没半分钟便被按在地上打。那女人起初还挣扎、反抗,后面便像死掉了一样的安静下来,表情像燃尽了的灰烬,一动不动地任由拳头落在自己身上。那女儿脸越来越红,手抖得厉害。她一言不发地返身走回奶茶店,接了一杯滚烫的奶茶,往扭打在一起的父母身上泼。
众人一片哗然。围观的男士这才纷纷上前去拉住男人。我躲在人群里,大概听了个究竟。原来男人是这条街的路口一家书店的老板,和女人离了婚,立刻寻了新欢。女儿自小和爸爸亲,便跟了爸爸,现在和后母相处得竟然也不错。女人气不过,来找女儿,大抵是言谈粗鄙、不善表达,女儿嫌丢人,反而更加讨厌她,直接叫了爸爸来打发她走,却没想到闹成这样。
女人爬了起来,手臂腿脚青肿。她麻木地穿过人群,没人敢去扶她,呆呆地往十字路口走去。她驼着背,走得很慢,慢到看热闹的人群失去耐心,渐渐散去。她在人行道的路沿上坐下,路的正对面便是男人开的那家书店。
这时,我和剩余的旁观者,看到此生最不敢置信的一幕——那女人没有表情,慢慢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在旁边,不说话,整个人和遍身的伤痕都好像是死了一般,了无生气。
我惊住了,不知所措。当时太小了,甚至难以理解那种绝望。第一反应是跑回家,急促地和爸爸妈妈说了整件事。他们叹了一口气,让我别多管闲事,写作业去。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向路口张望,路都堵住了。我便知道那女人还没有走。哪里有心思写作业,偷偷溜了出去。看到层层叠叠的人围着她,有好心的阿婆来劝她,给她披上衣服,她一言不发地用劲推开了。阿婆一个趔趄。于是便没人敢靠近了,他们仿佛在观看一个病原体。她沉默的反抗和示威显得好绝望,一动不动,像是无声的嘶吼。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前夫和女儿始终没有出现。夜幕缓缓降下来,路灯亮了,围观者如退潮一样散去——要吃晚饭了呀。
我还呆呆地站着。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头看,是妈妈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大块肉松面包和牛奶。她把袋子给我,又朝那个女人努努嘴。从下午到傍晚,那女人滴水未进。我想我是个小孩,她也不至于推我,现在她肯定饿了……我小心地挪过去,把面包放在她身边。鬼使神差的,我竟然鼓起勇气和她说:“阿姨,吃点东西吧。”
居然,那女人说话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神情。她抓着那个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容非常平静,犹如死寂,说:“小妹,谢谢你。”然后慢慢的,赤条条的,穿过十字路口,消失在傍晚最后一点光影里。
我知道她要走出这条小街,要经过一个菜场,要穿过一条热闹的马路,但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晚风轻轻地吹过她手里的那个装着肉松面包的塑料袋,极细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我对她的最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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