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飨(二)苦之清美:不是寻常品, 含章气自高
近来看到个有趣的问题:从古人里选,你愿意和谁共进午餐?
我在心中一一排过去。往远了说,春秋有齐桓公与易牙,一个会吃一个会做,但献子而食实在野蛮得可怕;公子宋好吃,染指于鼎,为吃弑君,我也不敢和这等强人同桌。往近了说,清有张岱、袁枚、李渔等,前朝贵公子或是盛世享乐家,排场浩大,精馔细食,倒也不错。但龙肝凤髓吃一顿也就罢了,顿顿都是,我这样的平民肚肠恐怕难以消受。想来想去,想到个妙人:苏轼。
熙宁四年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此前,出蜀入仕好不风光;此后,被贬各地,最远至海南。纵然被贬,性情有变,但却依然对吃保持极大的热忱。我选他,不仅因为他能欣赏各种平民食材的美妙, 什么“黄州好猪肉”、“青蒿凉饼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啦,溢美不绝于口。但更难得的,是他对“五味”之道的包容态度。“五味”之中,酸甜辣咸,各有拥趸。独独“苦”味,鲜少有人爱吃的。
苏轼不同,他本人是个极度嗜甜的主儿,却非常能欣赏“苦”的滋味,尤爱苦笋。被贬黄州,却大发赞叹:“久抛松菊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黄庭坚调笑他,道:“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你啊,为了好那口苦笋,官也干脆别做了。
但是如苏轼一般知苦情识苦趣的人却不多。一则是口味不同的缘故。二来, “苦”的好处是需要用沉淀过的年岁来体会,不是人人懂得的。迄今我还未曾见过有小孩子爱吃苦瓜、饮酽茶的。正如知堂先生所说:“苦并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苦茶,小孩也是要到十几岁才肯喝的;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大人们的可怜处。”大抵是世事艰难,见得多了,心中悲苦,反到不觉得嘴里苦了。
渐渐长大,我也开始能品尝一二分苦。微微的苦最适合夏天,好像姑苏燕子坞水边摇桨的阿碧,一身青衣,俏丽、清爽、明快。入了暑人便乏力,胃口全无,家里总爱清炒苦瓜下粥。冰箱里拿出一根苦瓜,对半切开。刮出里面鲜红色的瓤,可扔掉,亦可如古人一般盛在白瓷小碟子里把玩。苦瓜切薄片汆水,去掉一些苦味与涩味,再攥干。这时青色的苦瓜变为深碧绿色,如翡翠般,很是好看。可拿热油、蒜末清炒,只放少许盐、糖。讲究些的,可加豆豉、辣椒、少许酱油,大火爆炒。炒至断生,极快盛起来吃,镬气足便极香,极下饭。还有苦瓜炒蛋,蓬松嫩黄的鸡蛋与青翠的苦瓜简直是天作之合。或者,酷暑的傍晚开一瓶冰镇的啤酒,呷着绵密的泡沫一口干了,不觉畅快至极。那啤酒花带来的微苦和清香,才是啤酒爽快的灵魂。没了那苦味,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般的甜水儿罢了。
苦味重了,便没那么讨喜了,比如沏得酽酽的浓茶和中药。若说微苦是俏丽的绿衫少女,那浓苦便是少林寺坐枯禅几十年的三渡僧 ,寡而削,寒而傲,不苟言笑,不与任何味道相融。试试在浓茶里放牛奶、水果、或是糖,全显得不伦不类。正是因为这样,苦茶才格外被文人所钟爱,仿佛能饮得苦茶便能抵得不入浊流、怀才不遇的寂寞一样。
食物是有“格”的,这可以理解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可爱之处——对格调的重视。茭白、笋、藕、莼菜等食物就脱颖而出地被公认为有“格”的食物。味道也是有“格”的。“苦味”的格调就高于其他四味。它本身虽然是被吟咏的最少的味道,但它在大而化之的东方哲学体系下面,延伸出来的含义——“苦”与“悲”,却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
这一方面是对人格的成全,清寒、孤寡、疏冷的苦有志且有节。古人看似赞苦瓜,实则却是在表明自己的志向:“口苦能为偈, 心清志方操。 到底争齐物, 从来傲宠豪。 不是寻常品, 含章气自高。”
另一方面,是对众生相的描摹。某种意义上,中国文化的主题是浮在一种现实的悲苦上面的。金庸写《天龙八部》,众生百态,不管家国豪情义薄云天、儿女情长缠绵悱恻,最后归于“有情皆孽,无人不苦”。《金瓶梅》、《红楼梦》可以“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摆出茄鲞、火腿炖肘子、洁粉梅花洋糖、菱粉糕和鸡油卷招待一众看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是永远的苦和悲。
中国式的吃“苦”,是对苦味和苦难含蓄的欣赏与忍耐,别具清美的品格。
【这篇文章可能较之前几篇稍为艰深,但这确实是我对“苦”的理解与思索。写苦不比写甜,写出让人欢喜的甜蜜快活劲儿是好,偶尔由生活里极寻常的小事物引起一些较深入的思考,也未尝不好。希望你们喜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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