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武侠·尝一口江湖鲜
张爱玲在《流言》里提到她姑姑,是一个妙人。所着笔墨不多,但她有一句话我记得极清楚: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爱看个吃。记得清楚的原因是没想到自己的趣味竟和老太太保持高度一致。颇具与有荣焉之感。
通俗读物的启蒙是古龙金庸。自我开始看到如今,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把书里头写好吃的句段摘抄下来,闲暇时拿来过一过眼瘾。摘得多了,合成一大本。反复观赏之余,不禁感慨大师毕竟是大师,上有刀光剑影儿女情长,自不必提;可下至一碗白粥一碟佐粥菜,作为情节的陪衬,也写得如此动人。
说到金庸书里第一好吃,如何能绕开《射雕》。洪七公与黄蓉,一对好师徒,宛如定海神针般锚定着金庸的菜品。黄蓉与郭靖初见,少年由大漠初入中原,老实憨厚多金;小乞丐自桃花岛东渡而来,虽是在张家口,但是点菜一律绕不开江南:“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店小二登时收起小觑之心。小乞丐却又不慌不忙地再点了八个酒菜:“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黄蓉玉口张一张,纷纷扬扬一串菜名报下来,像是精妙的单口相声表演。也只有郭靖这样的傻小子才不觉得她在难为自己,反而为她的高谈博论所倾倒。换做是杨过或者令狐冲,恐怕只会觉得这女子刁钻的紧,哪里会生出可怜可爱之心。是故郭黄二人真真是再没有的天生佳偶。
黄蓉会吃,也会做。她为求七公而亲自下厨做的那几道菜,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啦、 “淑女君子好逑汤”啦、“玉笛谁家听落梅”啦,精致纤巧,玄妙如同高深的武功。看金庸的描述:“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共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滋味这样的丰厚丰富,近乎于玄学,不由叫人想起了另一部书《天龙八部》中的“天山折梅手”。
其实,饱浸于厨房烟火中的主妇对这种别样精巧的食物是毫不感冒,甚至还带着一份不屑:“再好看也不经吃啊!”这样的菜式查先生自己也承认“年轻的时候不太爱吃,很多菜都是自己埋头苦想出来的”。
有些时候,粗糙朴拙的本味本来便胜过一切苦思冥想出来的调味。同是黄蓉的菜,比起嵌进火腿里的二十四个豆腐丸子,开膛破肚裹了黄泥烧得金灿灿香喷喷的叫花鸡显然更加诱人食欲;同样是羹汤,比起黄蓉别出心裁做的樱桃荷叶汤,《侠客行》里少年架着松枝烤的流油的野猪腿和随手煮的獐肉羹显得质朴无华,但却仿佛更香甜可口;再比起肉食的丰腴甘美以及美拉德反应下催化的油脂和焦糖,程灵素初见胡斐时端出几道素菜亦是毫不逊色的美味:“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汤则是咸菜豆瓣汤。”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弘一法师那句话——“淡有淡的味道”。
一道菜好吃与否,何尝只关乎味道?“饱饫烹宰,饥厌糟糠”,心境牵连味蕾,古人诚不欺我。
那日汉水边,周芷若以肉汤拌饭喂张无忌。她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我来喂这位小相公”。船夫煮的菜粗糙,想必味道也不大好。但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原本食不下咽的张无忌却能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两人识于微时,少年感恩难以忘怀。多年后,成为峨眉掌门和明教教主的两人于幽冷夜风中静立。山珍海味尝遍,却难以忘怀落难时的一口温柔:“芷若,我俩携手去救我义父……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女子看他,一如当时在汉水舟上,问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陈家洛离家十数载,江南草长莺飞杏花烟雨不见。自大漠穷荒又回到海宁,蓦然见幼年时的丫鬟晴画端上来银盆,“中间两只细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他以筷尖将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若隔世。此刻的食物,好不好吃,似乎已经是次要了。
《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李寻欢亦是个会吃的。被误认为梅花盗而困于少林,堪堪将要身败名裂,他还悠悠然地跟大和尚点菜:红焖冬笋、汉罗宝、发菜花菇、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然则有趣的是,他本人其实并不吃笋,一口气点了两样与笋有关的菜,大抵是作弄少林众人罢。
这书中叫人印象最深的却不是李探花的菜,而是阿飞的粥。到最终章,阿飞终于识得林仙儿的真面目,一个人回了他们从前居住的小屋。一个人煮了一锅粥,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下去。林仙儿飞奔回小屋,看见“仿佛没有灵魂,生命只剩一片空白”的阿飞在机械地喂自己喝粥。一碗白粥,什么菜也没有。冷峻的少年阿飞曾经跪着将自尊和爱奉上献给林仙儿,她欺瞒、作弄、践踏、羞辱。后来,想通了,粥凉了,但有什么办法,人还要活下去。他此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爱是枷锁。被困住以后,白粥也许比烈酒更烫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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